【劇場客燒】
我能長出一顆眾生平等的愛心嗎
◆雙人徐 劇場演員
※既使是面對罪大惡極的人,毫不相干的陌生人,或沒有才華的人,都要給予最基本的愛心,寬容人跟人之間難免的差距。尤其演員和老師,都跟佈道有點像。※
E笑出聲音,把我從睡夢中喚醒,我發現她居然還在睡夢中?!我不禁睜大了眼,想起我就算在夢裡吶喊或大哭,猜想我實際姿態上,頂多就是抖抖腳,或臉皮抽動一公分罷了,吧?怎麼會……哇!那麼好還有夢裡笑到夢外這種?!
我是一個很不會記人名和任何電影片名、商品品牌、地名的人,每當我先跟那位跟我打招呼的人聊起天後,就會開始搜尋記憶……應該是哪次吃飯的場合吧?還是大學就認識了?等等,他好像跟我工作過?喔不,只是朋友的朋友,嗎?我覺得很羞愧,既不尊重別人也影響了我跟他的交情,我常想到底我是不在乎嗎?還是我這個人內在配線出了什麼問題?不論我的反省是否正確,我確實認為這和我長期注意人事物的內在多於外在有很大的關聯。因著長時間從事劇場表演或編導以來,我比社會上多數需要準時上下班的人,花更多的時間準備排練,腦內不知上下班為何。背好劇本、適應走位、分析動作、把握與對手每次的交流、習慣場景節奏、內化情緒、成為角色,反覆地研究行為的動機,找到更好的詮釋……,觀察自己、控制自己於是成了一種常態,如果不跟表演或劇場工作有關的事,我多半就隨意,自我中心得很嚴重,並把這種只顧自己的自私,當成是自我保護,也是必須的紀律,同時我覺得只要是人,都很複雜。
我想起E另一次,從夢裡哭到夢外,醒來後我抱了她好一會。每天早上,她告訴我夢裡我跟她去哪裡玩,一起做了什麼事。我慢慢每天瞭解到,在她夢中,我們仍能繼續生活。
我們一起去海外巡演,我很沮喪地跟她說我害怕觀眾。因為他們看戲的習慣很不同,他們離我很近,當我在獨白角色的苦難時還是會瞄到一些人在滑手機或拍照,我說我懷疑他們不想看我,只是來看我身邊明星的粉絲心情,他們的一切我覺得遙遠,我很想擺脫所有的成見只是人對人但我做不好。E安慰我說:「他們不是敵人。你想想他們,不管有沒有錢,有沒有文化,這些觀眾回到家,是不是總有一個人把他們當作親愛的寶貝?他們在另一個人眼中,都是可愛的、善良的,有自己的無奈或脆弱,害怕和勇敢,和你一樣。也和你一樣需要愛啊!」後來我慢慢釋懷,一場一場下來,我能直視他們需要愛時軟弱的一面,無論他們做了什麼,坐在那位子上的人,別看他一臉冷漠,就像表演書上說的,他們終究期待一場親密的心靈交流。
有時候我拿學生做實驗,這半年來,有個點子叫作「正負能量」,這練習就是讓兩個人聊天,一個演100%正能量,另一個演100%負能量,不能有絲毫猶豫的灰地帶,所思所想所為都必須要表現到極致,然後兩人交換身分。每次的效果都很好,因為人通常沒那麼極端,並且透過此練習,多半人會被測試出「比較」不擅長的表現是哪種。個性如此,習慣如此。這個實驗的動機源自我在日常生活裡幾乎鮮少動怒,幾乎不罵人也不會立即情緒失控,我被教育成一個負能量都盡量自己消化掉的人,但E每次的小情緒都讓我覺得很真切,我才明白,原來發點脾氣並不會讓人覺得討厭,也漸漸懂得她說「我都知道,我只是需要正常能量釋放一下」的確讓溝通發生了,我也慢慢了解我從小到大對人有多大的歧視:看戲的時候,覺得表演很差、導演沒有概念、作品很爛時,我是連討論都懶得想,覺得他們浪費我的時間。這些其實很糟糕,我不是個有愛心的人,只對工作投入,我把生活弄得很狹隘還以為是專業。我如果對學生只看到優劣,對服務店員從沒覺得需要微笑,對路上乞討的人假裝沒看見,對別人永遠吝於讚美,對自己的成果不覺得總是因為貴人相助,那麼,我就真的虛偽可悲了。
我從來就與小朋友玩不太起來,和小貓小狗也沒什麼緣分。但E非常喜歡孩子,她看著我小時候的照片說「怎麼一臉生意失敗的樣子」,我笑了,她的幽默感能讓陌生人靠近,能使我的眼睛看到小孩的靈魂。那次被她家的狗咬了一口,怕得我更不敢靠近,她說因為我沒把牠當成她的家人,那是她從小到大的一份子,牠連她姊的婚禮都去了!雖然一下子我有點覺得荒謬難以平衡,但慢慢地,我也明瞭了,她面對小孩動物,的確是面對著他們的靈。既使是面對罪大惡極的人,毫不相干的陌生人,或沒有才華的人,都要給予最基本的愛心,寬容人跟人之間難免的差距。尤其演員和老師,都跟佈道有點像。 (原載於《文訊》409期)